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丧葬行业为什么“阴间”?是我们错怪它了吗?

归丛 归丛
2024-09-07





这些听起来、看起来都很落后的礼俗,真是历史传承下来的吗?


无论是在互联网时代还是 AI 时代,死亡与丧葬是我们每一个个体无法逃避的课题。但即便是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当下,关于这个议题的描述却因为避讳与恐惧,很少被拿到台面上讨论。那些我们看到、听到丧葬风俗,到底哪些应当尊重、哪些应该革新、其中的尺度又应当如何拿捏,相信是很多人的困惑与难题。


带着这些困惑,我们请来了归丛创始人高古奇,和复旦大学邓菲老师,来聊聊这次话题。









这次的话题从古代丧葬文化中的艺术之美,再看当下丧葬行业的现状,我们发现这中间有太多需要掰开揉碎的迷思,值得一一厘清。不仅如此,古人和当代人的“生死观念”,也有着很大的差别。


是观念影响着当代丧葬文化,我们所看到的丧葬用品乃至礼数,都是陈旧而世俗的,传承更无从说起。也很大程度缺失了个人化的打造、艺术与审美的融入,更别提“温度”了。


为什么会发生倒退的演变?原因究竟在哪里?丧葬行业未来会有革新吗?






高古奇:

我 13 年前创立梵几到现在,中国很多行业正经历消费升级、审美升级的变革当中。但整个丧葬行业却一直停滞和陈旧。我觉得行业的现状,恰好也反应着中国群体对于“生死观念”的态度。


举个例子,前两年我经历父母离世,操办葬礼的过程中有很多当地习俗。周围人告诉我:你如果不做这个,不做哪个,老人就会回来找你。总是用恐吓的方式,观念没有跟着时代前进,和十几年前我参加葬礼的感受毫无区别。


南方农村葬礼实录


邓菲:

是的,当代社会不仅忌讳谈死亡,也没有生命教育。我认同古师傅的说法,很多行业跟着时代飞速发展,但面对“死”这样的人生大事,集体观念却是落后的。


当下的丧葬行业,其实是非常封闭的。对于普遍认知来说,它更是一个充满恐惧,比较晦气的行业。这就是为什么其他的服务行业都在更新和升级。唯独丧葬行业,内部也想升级,外部也想介入,但这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。


反观当下的丧葬市场环境跟历史文化对比,遗失的精髓不是一点半点。在古代,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的逝去,会围绕着一套完整的个性化丧葬流程来打造,就是他生前喜欢什么,死后会根据他的喜好定制,用品、葬礼,到墓葬形式。


市面常见的丧葬用品



邓菲:

在行业调研中发现,当下的丧葬用品没有设计可言,缺乏审美和核心理念。“个性化定制”选择有限,基本是商家批量设计和生产的,只能从现有的几个套餐里选,不是真正意义上为“个体”打造的。墓葬就更不用说了,它是最大的缺失,缺乏核心和内在的内容,当下只是为了完成“葬”这个动作而已。


综上所述,丧葬文化中最大的遗失是对于生命的尊重。如何通过葬礼、丧葬用品、墓葬来承载逝者家属的悲伤和情感,通过物质化的载体抚慰人心,建立情感慰藉,这才是丧葬文化最精髓的部分,也是最值得我们思考的部分。


市面常见的丧葬用品






高古奇:

你提到古今文化的对比,我很好奇观念倒退的原因。


邓菲:

归根结底是信仰的缺失。虽然先人对于死亡也有避讳或觉得神秘,但还是会提前为死后做准备。


比如秦始皇辅一登基就马上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,到了西汉时候,每一年财政赋税的 1 / 3 都是修建帝陵的,汉代帝王们耗极了大量的精力、金钱、人工,把自己所有的丰功伟绩,在世的一切都要带到地下去。即使不参考帝王的情况,在古时候,连平民百姓在老去时都会提前准备寿衣。


秦始皇陵的兵马俑



邓菲:

这是因为古人相信“死后有灵,死后有知”,相信逝者有灵魂,会去往另一个彼岸和世界,只是不和生者在一个时空。所以从丧葬到祭祀供奉,逝者都是可以接收到的。这些观念是有信仰做支撑,也是中华文明生死观念的底层逻辑,早在祖先崇拜的时期就出现了。


但当代社会不断地强调科学观念,强调唯物主义,认为生前为死亡做准备没有意义和毫无必要,甚至被归为是迷信糟粕的,就使得这个行业就越来越不受到重视,因为信仰已经不再存在了。



秦始皇陵墓穴





高古奇:

从我的观察也发现,很多人在经历亲人离世后难免留下遗憾。平时避而不谈,所以临到事情当头,只有找“一条龙”,或者全程都咨询司仪如何操办。


邓菲:

是的,这个行业很大程度被“一条龙”占据,大部分的来火葬场的客户都是中介陪同的,医院是中介的渠道。当亲人病危躺在医院,甚至自身陷入悲痛而完全无法顾及的时刻,全部流程就交给中介们、“一条龙”来服务。比较遗憾的是,对于逝者个人化环节的考量会有缺失,因为前期欠缺准备。


一条龙行业操办的简陋丧葬


高古奇:

也许年轻人能改变这种现状,我发现当代年轻人具备很强的共情力。比如很多人会去当临终关怀的志愿者,或者去殡仪馆做义工。我们从品牌层面对产品审美、情感层面追求高维度的革新,其实我们只是借由丧葬产品为载体,内核的部分是希望引领和带动更多大众开始思考:“如何正确看待死亡,如何更好地活着。”


邓菲:

我也觉得 90 后到 00 后特别开放,尤其上本科生、研究生的课,学生们对死亡的态度很包容,也乐于探讨,相信陈旧的局面会被改变。







高古奇:

话说回来,我对一条龙服务没有任何敌意。我母亲在疫情期间去世,当时在北京办的小型葬礼,就在医院的太平间里“一条龙”包下来的小空间。坦白讲那个葬礼是很有温度的,当时母亲遗体旁边摆着很多花,那天我请了十几个朋友,遗体告别的时候大家环绕着她,然后把花瓣揪下来往身上撒,这个过程我觉得挺美的,其实还是有可取的点。


邓菲:

当代的“一条龙”有点像之前的葬师、阴阳师傅,他成为整个行业里比较有话语权的人,会定制一些规矩。这样的角色历来都存在,我们需要把一些想法传达给他们,引入更符合当代人理念的思考,让服务变得更有美感和温度。


像你刚才说的“撒花瓣”,其实是这五年才出现的,他们也会不断引入一些新的理念,当然这需要经济商业的模式和驱动的,我觉得他们是行业里非常重要的角色。


赋予温暖的丧葬礼仪




高古奇:

关于寿衣也有很多说法,比如:穿单不穿双、上七下五、不能穿缎面和皮的材质等等,这些说法都是哪儿来的,有历史源头么?



常见寿衣款式


邓菲:

这套说法缺乏历史依据,是近代以来的一种层累和建构。


历朝历代有很多丧服和殓服,但确实没有单双数的说法,每个地区的不同群体都是有选择性的。我们前面提到古代丧葬文化最看重的是“尊重”,因此它是高度定制化的东西,跟逝者的阶层、身份、性别息息相关,特别强调审美。举个例子,最有名的长沙马王堆的轪侯老夫人,她身上的殓服就有 20 多层,然后再加上精致复杂的妆脸头戴华美的假发、各种香囊加身,和现代的说法完全不同。





高古奇:

和古代相比,当代丧葬产品面临审美降级,寿衣款式的选择很少,更多是中式盘扣、莲花祥云之类的纹样,大棉袄一样的款式。如果从当代的视角来看,我心目中理想的寿衣应该是真丝的,因为最后要经过焚烧,材质最好是美观、天然环保的。


邓菲:

对,要从环保的角度,丝绸和棉肯定更合适,一些有机物、肯定会比晴仑、各种化纤要好很多。


福建福州南宋黄昇墓中出土的各式服饰和丝织品




高古奇:

可能是为了环保的原因,现在基本看不到撒纸钱了。比如在东北当地就演变成“扔硬币”,需要用几百元在银行换一堆 5 毛钱硬币,走到每一个路口都要边撒边喊“跟我走,大陆往前别走丢”这样的话。但我的疑问就来了,每个路口我要撒几个啊?我的经验是换了 500 个硬币真不太够,但又不太可能提前去数有多少个路口,也没有人给我具体的解答,我对这事儿就特别质疑。以及我有一个疑问,烧纸钱、撒钱背后的逻辑是一回事么?


烧纸钱


邓菲:

分享一个西汉时期很好的例子,江西挖掘出一个非常有名的大墓,是海昏侯刘贺的墓葬。在墓里面就发现了 200 多吨青铜钱币、乌珠钱,上百公斤的各种黄金、马蹄、金饼等等,就是要带够充足的钱到地下才有得用。只不过随着时代发展,人们以冥币来替代,在仪式过程中传达给祖先就可以了。


另外,撒钱又稍微有点区别,因为它不是烧给祖先的,而是烧给路上的亡魂野鬼,有点像“买路钱”,让逝者顺利到达入葬的地方。烧纸不仅仅是丧葬的时候,比如清明、中元节都会烧一些纸,都会去路口,不仅烧给祖先,也顺便祭拜亡魂野鬼。


撒纸钱


邓菲:

而演变到现代就更加随意化,会根据每一个具体的丧葬情况去操作。以及政策的原因不让烧纸或者撒纸钱,全部都改成硬币,这是挺现代的做法。


高古奇:

是的,我在北京办的葬礼的时候,“一条龙”送给我一堆假的铜钱,做得挺精致的,镀金的铜钱应该是有的。





高古奇:

我发现很多人对于葬礼着装没有意识,我参加过很多次葬礼,会发现过来哀悼的亲友穿着不够肃穆和统一,花花绿绿的着装非常显眼。但我在很多西方电影里,看到人们站在墓碑前,穿的是各式各样的黑色西装和礼服,日韩也一样。特别想知道古代来参加葬礼的人会穿成什么样。


当代人出席葬礼的穿着


邓菲:

中国的丧葬颜色是白色,材质会使用麻布,披麻戴孝。参与葬礼的来宾,会以与逝者的亲疏关系来区别着装色彩,比如,前者是“披麻戴孝”,那么相对疏远的关系需要有一些颜色,比如着装配以麻绳,或者配以白色的装饰来代表。倘若是更疏远的关系,着装也应该是肃穆的颜色。


电视剧《甄嬛传》、《芈月传》葬礼场景





高古奇:

我个人比较好奇,当前比较重要的葬式有火葬和土葬。这两种葬式在当代也一直延续着,在历史上有什么说法吗?


邓菲:

其实火葬在唐宋的时候就开始了,主要跟佛教有关,火葬过程就是净化的过程,也是一个升华的过程。尤其是晚唐的时候,很多僧人大概就是 90 世纪开始实践,之后就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葬式。随着佛教的传播,一直到宋代、辽、金,乃至中国各大地区都开始使用。另外,早期的火葬是节约的处理方式,适用于出身贫苦的人。


下葬


邓菲:

但民政做了调研,火葬只限于城市,目前只占整个比例在 20% 到 50% ,很多乡村地区更多是土葬,这是挺令人讶异的一件事情。


火葬的数据相对少,可能也反映了“入土为安”的思想,从文化上来讲,火葬跟儒家的礼仪是相违背的,儒家讲究“全尸”,保留完整的尸体才能相继展开更多的仪式环节。举个例子,比如说现在河北、北京这个区域,一些辽代统治下的汉人,一方面要火葬把骨灰焚烧净化之后,定制一个“人形”的载体,把骨灰放进去,寓意就是保留身体的完整性。他们做了“双重保障”,一方面从儒家的礼仪,另一方面时代受到佛教的影响,不忘吸纳新的思想,让祖辈以最好的形式入葬,是很与时俱进的做法。


辽墓中人形的真容偶像



高古奇:

电影《封神》有一些情节,在当时人跟神灵的沟通是特别紧密的,祭祀会出现杀生、活祭的方式。我在想现在用的这些相关意向的纸扎,是不是从活祭的概念里延续下来的?


苗族祭祀砍马


邓菲:

是的,在当时就叫“牺牲”,是一种祭祀的供奉,不仅属于墓葬。在古代,祭祀天地以及各个重要的礼仪场合都会有大量活祭的情况,尤其在商代最常见。


到了东周孔子的时代,人们会认为这是非常残忍,以及在人力匮乏的时代造成浪费,所以他们逐渐就开始取代活祭从而采用俑了。而俑,是用陶、用土、用木头做成人形、车马器、各种动物的形态取代杀生。因此,从陶俑再发展到唐宋以来的纸明器,以“焚烧”的形式传达到死后的世界。


汉景帝阳陵出土的陶俑



当代葬礼的“杀生”







高古奇:

我父亲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嘱咐我,希望把自己的骨灰要撒在老家的哪座山上,直到他去世之前的头一天回光返照,拉着我的手又嘱咐了一遍,所以我是尊重他的想法去做的。他的想法从当时直到他离世前,至少有 20 年的时间,他反反复复地提醒我。但我发现这不单纯是帮他履行一件诺言,而是我的观念也跟着大大改变。


上次跟陈可辛导演聊天也启发了我,他说我想怎么办(葬礼)不重要,是我女儿想怎么办更重要。我特别感动,但作为我来说,如果我的女儿能把我撒在特别清净的溪流里,我就非常满意了。



海葬




邓菲:

你提到了溪流,跟海葬的逻辑很像,也许未来会有更多葬式,更环保,甚至解决土地资源的问题。目前真实的情况是,东亚很多国家土地的资源都很紧缺,土地在现有城市的发展中一定会越来越稀缺。至少我们国家的墓地将面临 20 年一轮替,很多大的公墓越来越有限,加之整体丧葬用地的减少,所以我们真的会“入土为安”了吗?好像这也没这么重要了。



日本京都墓地





高古奇:

除了常见的几个葬式,未来会有什么新的发展吗?


邓菲:

是的,一旦进入到 90 后的群体,大家的想法就越来越个性化,就需要被实现了,所以现在是个很好的变革时机。好消息是,目前已经出现了更加多元化的葬式。


我自己很感兴趣一些新型的葬式,像烟花葬、气球葬、太空葬。有一部电影叫做《人生大事》就提到了烟花葬,理念就是你生命最后一次绽放,大家可以找来看看。


烟花葬




邓菲:

第二个是气球葬,它缘起于日本。但这个不太强调“葬”本身了,它强调追悼和纪念的意义,很像《寻梦环游记》传达的情节。



气球葬



邓菲:

第三个是太空葬,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看科幻片的人,然后我儿子又特别喜欢太空,所以我们就在想这几个方式其实挺酷的。其中一个就叫做:Earth Orbit,像卫星环绕着地球。会把部分的骨灰或者是生命晶石传输到上面,它会跟着卫星在走。另一个叫做“月球”,把一个很小的载体直接发射到月球上面去,逝者就变成了月球的一个部分。每当后人仰望月亮的时候,同样也在看向TA。还有一个是跟着探索号一直往前,探索那种未知的太空。任何一个我都非常喜欢,它带着一种探索性和美感。



太空葬






高古奇:

关于丧葬行业的未来会有的形态,邓老师心中的理想状态应该是什么样的呢?


邓菲:

首先,这几年丧葬行业有不少年轻人和高知的涌入,肯定前 10 年、20 年要多。随着从业者的资质,文化修养、专业度的提高,我对这个行业抱持乐观的态度。


我认为有三方面需要改变,第一点是我们提到的审美。因为当下的丧葬用品似乎更关注“习俗”的属性,而把设计和审美放在了次要的考量。



归丛产品




邓菲:

第二点就是“个性化”,从历史文化来看,所有用品都应该围绕“逝者”,你脱离了这个主体,整个感受就都发生了变化。所以整个丧葬行业需要重视“个性化”,而不是模式化的。


第三点,古师傅反复强调的“温度”,它是情感的体现。在过往的一段时间,整个中国还受儒家礼教的文化支撑。虽然我们强调情,但是情受制于理,就是“发乎情止于理”。因此理智跟情感的交织和互动,必然会让我们难以表达真正的情感。



宣化辽墓墓顶的二十八星宿和黄道十二宫



邓菲老师说,墓葬艺术其实是考古和艺术的跨学科研究,是当下热门的专业。而她在此领域深耕多年的最大的感受是:正是生命的有限和死亡,推动了艺术的诞生和发展。


作为专业的研究者和从业者,并不仅停留在“学术”本身,邓菲老师在墓葬艺术中看到了更深广的意义和价值。研究墓葬,让历史与当代文化紧密关联,本质是为了做好生命教育,而生命教育的核心是“向死而生”。这个理念和创始人高古奇在采访中透露的想法不谋而合,他说:“我们虽然在做品牌,但本质是引发人们思考如何有意义地活着。”



明代的梁庄王墓中的金银器和陶瓷



目前,我们正处于多元文化开放的时代,年轻化群体对于“生死话题”的包容与敞开度超越了传统认知。在生死观念迅速重塑的当下,正是丧葬行业面临传统与革新的较量,无论是观念和形式,将不可避免地发生更替或对抗。新旧交替的分水岭,也是归丛作为行业革新者身份的启程之时。虽然路途漫长,当下仅仅是开始。


我们看到了拥有共同使命,想要革新行业现状的前行人,他们在丧葬领域各取所长,一定程度改变了人们对丧葬的刻板认知。而年轻一辈观念更新,对丧葬文化的求知,将是当前行业中最为乐观的一面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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